迟重之行第八
◎传法久隐
唐六祖大师,初参五祖,即悟自心。祖曰:“汝根性大利,着槽厂去!”遂事舂碓,腰石勤劬,苦作供众。后传衣法,夜半潜去,隐迹于猎人中,蓬首垢面者一十六年。后以龙天见推,乃于印宗法师讲席,偶论风幡,四众惊仰,扶翊开法,大阐南宗,为万代师表焉。
赞曰:“大师不惟开法于十六年之后,而剃发亦如之。养深积厚,古今一人而已。师表万代,不亦宜乎?”
唐朝禅宗六祖韶州南华寺慧能大师,第一次见到五祖黄梅大师,参对之下就明心见性了。五祖说:“你根基天性太锐利,到后院的碓坊打米去!”于是到后院踏舂米碓,为了增加工作效率,在腰部绑上一块石头,增加身体的重量,加速踏动舂米碓,这样辛苦勤劳地工作,供养大众。后来五祖传他衣钵,恐怕别人为夺衣钵伤害他,夜半送他离去,隐居在猎人队中,蓬头垢面一十六年。后来护法龙天推他出来宏法度众,于是到广州法性寺,值印宗法师讲涅盘经。时有风吹幡动,一僧说是“风动”,一僧说是“幡动”,议论不已,慧能大师进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大众惊奇佩服,印宗法师延他至上席,请他开示,为他剃发,拜他为师帮助他宏法,广宏南宗顿教法门,终成为佛教万代师表。
赞道:“能大师不但十六年后才开始传法,而且剃头也在那个时候,功夫修养之深厚迟重,可以说是空前绝后了,说他是万代师表,一点也不过分。”
◎十年秘重
唐桂琛,常山人,初学毗尼,后访南宗,遍参知识,得旨于玄沙大师,密行陆沉。
漳州牧王公,请于闽城西石山莲宫。驻锡十数年,秘重妙道,有恳志扣求者,乃为开演。既而迁罗汉院,破垣败篑,恬如也。勤州太保固请宣法,退让不获,方受其请。大开法门,参徒莫计,出法眼一宗焉。
唐朝漳州罗汉院桂琛法师,常山人,他首先是学戒律,后来参访禅宗的南宗大德,遍参诸大善知识,终于在福州玄沙师备(宗一)大师处得到开示,了悟心地。之后秘密行持,不为人知。
后来终于被漳州州牧太原王公发现了他的卓越,请他到闽城西石山莲宫,住持十多年。琛大师密行而不轻易示人妙法,有人恳切请法,才为他开示,不久后迁到罗汉院,虽然罗汉院墙壁残破剥落,东西多半坏了,但琛大师仍住得恬淡自乐。勤州太保琅琊公一再虔诚请琛公说法,琛公终于无法推辞,受他敦请,开演深妙法门,一时来请示参学的人不计其数,大大宏扬法眼一宗。
◎不宣灵异
唐善静,长安金城人。南游乐普,见安公法裔,乃融心要。后还故里,留守王公营永安院居之。尝洗沐,舍利陨落,即收秘,不许弟子示人。又禅寂次,忽有白鹤驯狎于庭,若听法者,静令人驱逐。凡此殊征,有而不宣。
赞曰:“古人获灵异而秘重不宣,今人无灵异而伪称惑众,心事盖霄壤矣!圣益圣,愚益愚,又何怪乎?”
唐朝永兴永安院善静法师,长安金城人。南游乐普山,参见澧州苏溪元安禅师及其门人,终融会开通,了悟本然,后来回到故乡,长安留守王公建造永安禅院,让他住持宏法。生平曾经在洗澡时,身上洗出很多舍利子,赶紧收藏起来,不让徒弟们把舍利子给人看或告示别人。又曾经在坐禅入定的时候,忽然庭院里有白鹤飞来,温驯地在那里,好像要听法的样子,静大师命人把他们赶走。有很多像这类神奇灵异的事,静大师都秘而不宣。
赞说:“古人有神奇灵异的事,秘密不告诉别人,以防后人偏求神通灵异而不务正解;今人没有神奇灵异却伪称有其事,用来蛊惑大家以获名利,这两种心术实有天地之差别——差得太远啊!圣贤愈修行愈趋圣贤完善的境界,愚痴的人愈修行愈走向堕落的深坑,像这样子,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
◎混迹樵牧
唐普愿,郑州新郑人。依大隈山大慧禅师受业,得法于江西马大师。含景匿耀,似不能言。
贞元十年,挂锡池阳南泉山,蓑笠牧牛,混于樵牧,斫山田,足不下南泉三十年。
太和中,池阳太守与宣使陆公、护军刘公固请开法,道化大行,号南泉古佛云。
赞曰:“远祖师影不出庐山四十载,王老师足不下南泉三十年,此主人之盛节也。然皆得意后事,非初学所宜。出家儿大事未明,不远干里参寻知识,此何时,乃守愚空坐,自失善利耶?赵州八十犹行脚,雪峰三登投子,九上洞山,敢为痴隐者告!”
唐朝池州南泉院普愿禅师,郑州新郑人,依密县大隈山大慧禅师剃度受业,后在江西马祖道一禅师处得悟妙法,乃明心地,韬光隐晦,不露才华和道行,看起来像哑巴一样。
唐德宗贞元十年,挂单(住)在池阳县南泉山。穿蓑衣,戴草笠去牧牛,混迹在樵夫和牧童之间,开山种田,三十年没下南泉山。
唐文宗太和年间,池阳太守和宣抚使陆公、护军彭城刘公敦请下山开演圣教,广接后人,一时道风远播,时人尊称南泉古佛。
赞说:“慧远祖师四十年足迹不出庐山,王老师(南泉普愿禅师俗姓王,常自称王老师于机锋转语中)三十年不下南泉山,这是古人的高风亮节。但这都是在心地明了后的事,不适合初学的人。出家人若生死大事尚未明了,心未开悟,正应该不怕路远,遍寻善知识,以求开示接引,哪有时间傻傻地坐着,固步自封,自己阻断上进的机会呢?唐朝赵州东院从谂禅师到了八十岁还在外行脚参方,唐朝福州雪峰山广福院义存禅师也是三次上舒州投子山参拜大同禅师,九次上筠州洞山参谒良价禅师求法。斗胆写这些,作为那些愚痴地隐居的出家人的忠告。”
◎事皆缘起
唐神鼎禅师,豫州人,与汾阳齐名,年尚未壮,隐于南岳二十年,乃领住持。又二十年方开堂说法,然皆缘起于他,实非己意。
唐朝潭州神鼎山洪禅师,豫州人,和汾阳太子院善昭禅师齐名。得道时年纪尚轻,还不到三十岁(礼记曲礼:“三十曰壮”),隐居在南岳衡山二十年后才当住持,又再二十年后才开堂说法。这都是因为时机因缘还不到,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或是要隐居这许多年才会当住持或说法。(高僧大德悟道后大都具神通慧眼,晓得众生的根器、时机和因缘,譬如夜月行空,任运而去。)
◎历年闭户
宋云盖智禅师,元佑六年,退居西堂,闭户闲居者三十年。
宋朝潭州云盖山守智禅师,宋哲宗元佑六年,辞卸住持,退居西堂,闭门独居三十年。
◎久处深山
明无闻聪禅师,大悟之后,独入光州山中六年,陆安州深山六年;复至光州,又经三年。如是山中独行独坐,共十七年,后乃出世。
赞曰:“独行独坐于大悟之后,亦遁迹南泉意也。彼初心未悟,而乃厌丛林,畏大众,离知识,索居孤陋,不亦谬乎?”
明朝随州龙泉无闻绝学正聪禅师,大彻大悟之后,独自入光州山中隐修六年,到陆安州深山中六年,之后又入光州山中三年,这样在深山中独行独居,前后总共十七年,然后才出世宏法。
赞道:“大彻大悟后独行独坐,和普愿禅师悟后隐居南泉山意思是一样的。但那些初学心性尚未开悟,就讨厌丛林,不爱住僧众中,离开善知识,独自隐居,孤陋寡闻,不是错误了吗?”
◎八请不赴
宋汾阳无德禅师,见七十员善知识,前后八请,皆不出世。燕居襄阳白马寺,并、汾道俗千余人坚请不已,乃顺人望。既至,宗风大振。迹不越阃,自为不出院歌以见志云。
赞曰:“历观诸大老得法之后,率多韬光铲彩,时至乃彰;而此老八请不赴,其秘重尤甚。厥后宗风大振,非源深流长欤?今少年负一能,皇皇乎出世之恐后也,亦错矣!纵然生摘得,终是不馨香。衲子,宜时以自警。”
宋朝汾阳太子院无德(善昭)禅师,曾参学七十个善知识,前后共八次受人迎请出山说法,大师都没答应。后来闲居在襄阳白马寺,并州、汾州一带的在家出家人一千多人,一再迎请大师出山说法度众,最后盛情难却终于顺大家意思下山。大师一开演就宗风大振,近悦远来。但他本人从不出门,自作一首不出寺院的歌,以表明自己的志向。
赞道:“一一观察诸高僧大德,得法之后,大多不露锋芒,埋光隐居,时机成熟才显露;而此老被人迎请八次不去,更是隐秘迟重。其后宗风大振,难道不是渊源深远而流传长久吗?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培养造就的啊!现代年青人,稍具备一点才能,就急急忙忙想要表现,恐怕落人之后,这不对啊!好比果实没有成熟就摘下来,是不香甜,不好吃啊!出家人啊!要时常自己反省警惕,是否出世太早了些。”
◎重法隐山
元法闻,七岁出家。后从温公学法华、般若、唯识、因明及四分律。温公谓闻任重道远,托以弘传之奇;闻对佛像灼肌燃指,刺血书经,以彰重法。遂隐五台山,不逾阃者六载,读藏教五千卷者三番。帝师叹曰:“汉地乃有此僧耶!”
寻以安西王命开讲筵义善寺,天子闻而征之。至阙,韶居大原教寺,赐银章一品;求戒者皆从受焉。延佑四年三月二十日坐逝。
元朝燕都普庆寺法闻法师,七岁出家。后跟广温大师学法华经、般若经、唯识、因明论及四分律。温大师告诉闻法师要自重,将来要担起弘扬佛法的重任,且来日方长,前程唯艰;一股希望都寄托在闻法师身上。闻法师在佛像前烧灼肌肤,燃炙手指,刺血写经等供佛,以表明对佛法的尊崇。接着隐居五台山,六年不出门,五千卷的大藏经,读了三遍。皇帝的国师惊叹着说:“汉人也有这么高明的和尚啊!”
不久西安王延请他在西安城南义善寺开讲座,皇帝听到了他的德名,召见他到皇宫,命他住到大原教寺,封他银章一品的头衔;很多求戒的人从他受戒。元仁宗延佑四年三月二十日端坐而逝。
◎废寺隐居
元世愚,衢州西安县人。历参布衲及断崖,中峰诸大老,后得法于止岩。归西安乌石山废寺,结茆以居,影不出山者六载。名闻于朝,遣重臣赐名香,金法衣,加号弘辩。至正间,有龙眠,古望等五彩新,皆虔恳延师为开山第一祖,及不得已应之。
元朝衢州乌石杰峰世愚法师,衢州西安县人。参访大觉布衲祖雍、杭州断崖了义、天目中峰明本等诸大师,后来参谒止岩大师,豁然大悟。开悟后回到西安乌石山,在一个破旧的废寺(福慧古刹)中,搭茅棚居住,六年不出山。之后名气传到朝廷,皇帝派遣心腹大臣赐送名香和金袈裟,并封号为弘辩法师。元顺帝至正年间,有新建的寺院龙眠、古望、宝盖、普润等等,都虔诚恳求大师作开山祖师,不得已而答应他们。
◎己事已办方可为人
古人大彻大悟,参学事毕,且于水边林下,长养圣胎,不惜口头生醭,龙天推出,方乃为人。故辞法席者,愿生生居学地,而自锻炼。予出家时,笃奉此语,佩之胸襟。后以病入山,久久不觉渐成丛林,然至今不敢目所居为方丈,不敢开大口妄论宗乘。盖与众同修,非领众行道也,忝一日之长,互相激劝而已。诸仁者以友道待我而责善焉,幸甚。
古人大彻大悟,参学事完了,尚且在水边林下,长养圣胎,不怕口头因久不说话而发霉。龙天极力推他出世,才出来度人。所以一些推辞不出来说法的大德,都说愿意生生世世都处在参学的地位,来修行锻炼。我刚出家时,虔诚奉持这个信条,牢记在心,后来因为生病入山静养,僧俗相继来共修,久久不觉渐成丛林道场。但至今仍不敢自命是丛林的方丈;不敢开大口妄论禅宗的大道理。只不过和众人共修,不是领导众人行道啊!我很惭愧地年纪大些,为大家的长辈,只希望和大家互相勉励而已。祈望诸位大德把我当作朋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多给我指导和纠正,这就是我的荣幸了。
◎老成然后出世
古人得意之后,于深山穷谷中,煨折脚铛,潜伏保养,龙天推出,然后不得已而应世。后人渐不如古,然犹及见作经论法师者,作瑜珈施食法师者,学成而年未盛,尚徐徐待之。比来少年登座者纷如矣,佛法下衰,不亦宜乎?
古人在得悟心地之后,于深山穷谷之中,用破了的锅子煮食物,潜隐保养,龙天极力推他出世,到万不得已才出来度众。后来的人渐渐不如古人,但还可看到学作讲经论的法师,或学作瑜珈施食法师的,学成了而年纪尚轻,不敢出来,慢慢等待年纪大了才出来。目前少年登上讲师座的多啦!难怪佛法衰落了。
◎着述宜在晚年
道人着述,非世间词章传记之比也。上阐先佛之心法,下开后学之悟门,其关系非小。而使学未精,见未定,脱有谬解,不几于负先佛而误后学乎?仲尼三绝韦编,而十翼始成。晦庵临终,尚改定大学诚意之旨。古人慎重,往往若此。况出世语论,谈何容易?青龙钞未遇龙潭,将谓不刊之典,而终归一炬。妙喜初承印证,若遽自满足,焉得有后日事?少年着述,固宜徐徐云尔。
修道人的着作,不是世间上词章传记等文辞可以比拟的。必须要能对上阐明佛的心法,对下开导后学悟道的门路。这个责任非同小可。如果所学的不精通,见地不正确稳定,稍有见解错误的,不就违背先佛的意旨,而遗误后学的人吗?孔夫子三绝韦编,才把赞易文的十翼完成。(韦,皮也,古无纸,写书用竹简,以韦(皮条)缀之,故曰韦编。又十翼为孔子赞易文也。即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说卦、序卦、杂卦。)朱熹临命终时,还在改定“大学”诚意章的要旨。古人对于着述,是这么样的谨慎!世间学问尚且如此慎重,何况出世的语句言论,谈何容易啊!唐朝朗州德山宣鉴禅师(简州周氏子),出家后精究律藏,于性相诸经贯通旨趣,常讲金刚经,时称为周金刚。后闻南方禅席颇盛,师气愤不平,乃曰:“出家儿千劫学佛威仪,万劫学佛细行,尚不得成佛,南方魔子敢言直指人心,见性成佛,我当捣其巢穴,灭其种类,以报佛恩。”遂担青龙疏钞,出蜀至澧阳路上,见一婆子卖饼,因息肩买饼点心。婆指担曰:“这个是什么文字?”师曰“青龙疏钞。”曰:“讲何经?”曰:“金刚经。”婆曰:“我有一问,你若答得,施与点心,若答不得且别处去。金刚经道:‘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未审上座点那个心?”师无语,遂往龙潭,至法堂曰:“久向龙潭及乎到来,潭又不见,龙又不现。”龙潭崇信禅师曰:“子亲到龙潭。”师无语,遂栖止焉,后大悟将青龙疏钞堆法堂前,举火炬曰:“穷诸玄辩,若一毫置于太虚,竭世枢机,似一滴投于巨壑。”遂焚之,德山若没碰到龙潭,还以为自己的青龙疏钞是稀世大作呢!还有隆兴府兜率从悦禅师,参道吾、云盖智、洞山文、真净文等大和尚后,深领奥旨,初承印证,后来碰到潭州石霜楚圆慈明禅师侍者清素禅师,具通所见,虔诚求教,清素大师告诉他洞山传他的皆正知正见,可惜他离师太早,所得只可入佛而不能入魔,末后一句始到牢关。今为他点破,如是累日,才受素大师印可,如兜率悦(妙喜)大师以初所得为满足而自大,哪有后来得清素大师再印心法的事?年轻人着作还是不急的好。
◎总论
或问:“世尊始成正觉即演华严,乃有沙弥讲经,年甫七岁,如必历年久隐,当如众生何?”不知古人之迟重,非独善忘世也。道高而志愈勤,心明而事弥慎。水边林下,长养圣胎,待夫果熟香飘,龙天推出,举而措之裕如矣!子见如来一代之利生,而不知三之熏练,又安知七岁沙弥非多生之熟习耶?佛法不是鲜鱼,哪怕烂劫?斯言虽小,可以喻大。
或者有人会问:“世尊一悟道成正等正觉后,就开演华严经,也有沙弥,才七岁就会说法。如果要多年隐居,久久才出世,那么众生谁来度呢?”却不知道古人的迟重,不是独善其身而忘了入世度人啊!道行愈高,志向愈坚定,愿力愈深广,心地愈明白,做事愈谨慎,愈不落因果。悟道后在水边林下,长养持执心境的灵湛,等到解行合一,道业大成,仿佛果子成熟,香味自然飘散芬芳,龙天自然来推你出去,这时的功夫,随意挥洒都是佳作,用来度众生就绰绰有余了。你只知佛一辈子都在度众生,利益众生,而不知道他已修炼三大阿僧劫了啊!又怎知道七岁沙弥之所以能讲经,不是他多生多劫的熏习修炼而来的呢?“佛法不是鲜鱼,哪怕放久烂了呢?”这句话虽浅显,含义却很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