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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本生故事 2024-02-01

追寻玄奘的脚印

《中国青年报》冰点特稿第572期

追寻玄奘的脚印

2005年12月28日

李勇

2005年10月30日正午,

甘肃省安西县红柳园附近的戈壁,太阳直直地照着。

万科集团的董事长王石,像一个苦行僧,满脸皱褶,背着沉重的背囊,疾行。和他并排行走的,是中央电视台的主持人王小丫。

1376年前的初冬,一个不到30岁的僧人玄奘也打这里走过,他没有同行者,在瓜州城收留的徒弟石盘陀因为害怕刚刚离开他,陪伴他的只有一匹瘦弱的赤色老马。

王石、王小丫两人首先到达在一座秃山脚下的目的地时,早有等待的记者和安西县的一些“追星族”围上来了。

当年的玄奘可没有这样被追星的待遇,因为他是偷渡,为此大唐朝廷已经行文州县缉拿他,他必须小心翼翼地避开守边的将士。

中央电视台举办的“重走玄奘之路”项目中的一个子项目“体验之旅”,到此时已经结束。20余位经济学家、企业家、文化学者和媒体人士,四天内徒步在西北荒漠行走了120公里。待明年开春,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将驱车从西安出发,沿着当年玄奘西行求法的路,一直走到印度。那才是重走玄奘之路的正餐,体验之旅和此前的罗布泊考察,都只是正餐前的开胃小菜。

今天重走这段路的人,不复有当年玄奘西行的孤苦、艰险,不要说大部分路程是开车,即使四天短短的步行,也有强大的后勤保障,有GPS系统导航,晚上有专门的厨师做饭。

但即使这样,离开都市的马路和汽车,完全靠两条腿行走,对一行大部分人来说,依然是一次艰苦的体验。

缘起那位无人超越的高僧

今年夏天的一次偶然机会,和中央电视台“大家”栏目主持人曲向东在一起闲聊。这位主持人不仅关注今天还活着的“大家”,对历史上曾影响过这个民族的“大家”,也很感兴趣。

我们两人谈到了郑和,当时为纪念他下西洋600周年,媒体连篇累牍地推出纪念专刊。我认为郑和下西洋固然伟大,但毕竟是一项由皇帝直接布置的“面子工程”,倾举国之力去向“蛮夷”扬大明国威,所以尽管当时盛况空前,郑和率领的那支无敌舰队,除了给永乐大帝带来一只误认为祥瑞“麒麟”的长颈鹿,巩固了和近代资本主义市场规则格格不入的朝贡贸易体系,给后世留下的值得发扬光大的东西有多少呢?而玄奘对文化、对历史产生的影响比郑和要大得多。

尤其应当对比的是,郑和下西洋是被动的,作为一位皇帝宠信的太监,去完成一项政治任务,他可以动员一切资源。清代史学家夏燮在《明通鉴》中说道,明朝宦官代表皇帝出使外蕃,从郑和始。终明一朝,太监掌握政治权力,郑和充任一支舰队的最高指挥官,可视为一件标志性事件。而玄奘西行求法,完全出于一种信仰,出于对真理的追求。这是他个人的选择,他离开长安西行时,大唐立国不久,有不许官民越界去西域诸国的禁令,当时佛教界一些头面人物,害怕玄奘求得真法,威胁自己的地位,也千方百计暗中阻挠。最后玄奘游历天竺及西域各国后归来,翻译了众多的经书,为华夏文化注入了来自异域的新养分,留下了对中亚史和印度史影响深远的《大唐西域记》。玄奘的弟子撰写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在序言中评价道:“(玄奘)春秋寒暑十七年,耳目见闻百三十国,扬我皇之盛烈,震彼后之权豪,偃异学之高车贲,拔同师之巨帜。名王拜首,胜侣摩肩,万古风猷,一人而已。”

这还只是玄奘同时代人的评价,真正的大家,是要经过千百年后,由历史来做评价。今天看来玄奘的影响,超越了时代,超越了国界。那个在敦煌藏经洞骗取无数珍宝的斯坦因,之所以能取得看守藏经洞的王道士的信任,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向道士说自己是玄奘的信徒,玄奘是他深入大漠的庇护者。

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作了一系列百年纪念的纪录片,其中一部《丝路》,将玄奘和斯坦因对比,影片的画外音解释道,两人都在丝绸之路的大漠上历险,但斯坦因为了寻求财富,玄奘为了寻求真理。

曲向东正在为中央电视台筹划一个大型文化项目,重走玄奘之路,邀请我参与。

因为1300多年前的那位不世出的高僧,我和一些原本不认识的人,一起走过了戈壁滩上的四天三夜。

我们选择了当年玄奘最艰难的一段路

10月26日,参加“重走玄奘之路―――体验之旅”的嘉宾集结在敦煌。有经济学

家张维迎、齐大庆,人文学者周国平、李正宇,企业家王石、冯仑、李保刚和来自台湾地区的趋势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张明正,中国佛教协会理事延藏法师和央视主持人王小丫、曲向东等人。

这些人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里,大部分时间肯定是以车代步的。在接下来四天内,真的能步行走过西北戈壁沙漠中的120公里吗?我当时心有疑虑。

我们的出发点是甘肃安西县瓜州古城旁边的塔尔寺遗址,终点是安西县西北邻近新疆的红柳园,全程约120公里。

为什么要选择这一段路徒步体验?因为这曾是玄奘西行万里行程中最孤单、最艰险的一段,他几乎半途放弃西行。

贞观二年,玄奘决定西行求法,混杂在难民中间,来到敦煌,并辗转去高昌。但缘法未到,法师的敦煌之行失败了。

贞观三年,法师再次从长安出发,好不容易走到河西。再往前走又会遇到上一次的难题:朝廷严禁官民出境。这一次玄奘没有采用第一次的办法,混入难民中风险太大,成功率很低。他反其道而行之,几乎是高调宣传自己,在河西第一都会凉州讲法月余。

这是一次成功的公关活动。听法师讲法的多是来往河西走廊的西域各国胡商,当时商人们是最有效的传播者。法师将商人们布施的金银牲畜一半给了当地寺庙,一半才受为燃灯(估计用作西行的经费)。这些商人回国后向本国国君常称叹法师的才德,其美名随着商队在河西以及西域各国中传播。

名气越大,保险系数越大。无论是瓜州的州吏李昌毁掉通缉法师的文书,还是玉门关外王祥、王伯陇对他法外施恩,都和他在河西一带的美名有关。要是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僧人出关,甚至装扮成难民,一旦被抓住,恐怕官吏不会对他那样客气。

法师瓜州等候了一个月,得到了胡僧的帮助,才得以西行。从这里到唐代的玉门关前的河畔,陪伴他的胡人石盘陀,不堪前路艰险,离他而去。从此他独自一人穿过朝廷五道烽燧的封锁,经过长八百余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的莫贺延碛。这段路是玄奘西行中惟一一段独身一人行走的路,也是最艰难的路。

走了一百余里后,因为迷路,去找野马泉不得。下马饮水,因为盛水的皮囊太重,失手打翻在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说:“千里之资一朝斯罄。”一个满怀万丈雄心的人,一下子把资本全亏掉了,而路刚刚开始。怎么办?犹豫、彷徨是常人应有的心态,玄奘也不例外。他想往回走,回到第四烽。回头路走了十几里,自己想起了曾经发愿,若不到天竺决不东归一步。于是再发誓愿,“宁可就西而死,岂归东而生!”在这样的绝境下,他四夜五日无一滴水可饮,凭着信念走出来了。

在最艰难的时候玄奘挺住了,尽管后面的路还很长还很难,但最痛苦的时候过去了,经过这次磨难,法师实现了超凡入圣。没有这次超越,他很难十七年内走遍西域印度诸国,并参透那样高深的佛法。

遍地是文物的瓜州古城

10月27日,玄奘之路“体验之旅”徒步行走第一天,起点安西县瓜州古城遗址。

早晨从敦煌出发前,我特意独自一人去拜谒鸣沙山旁边的雷音寺。西部的太阳升起得格外晚,7∶30来到庙前,晨曦刚起,通往月牙泉的马路悄无声息,庙门紧闭,但寺院的早课已罢。庙门前的一副对联是:到这里逐步登高且慢前行照顾当下,在此间万缘放下莫留后悔反观过去。

这副对联给我一个激灵,因为今天的体验的主题是:放下。亦即要放下对大都市的一切羁绊。

两小时车程到了瓜州古城―――锁阳城郊的塔尔寺,当年玄奘法师逗留数日,物色马匹和向导的地方。庙宇无存,只有一个土垒的塔犹在,不甚高,但在一片荒野中显得巍峨。塔在锁阳城遗址东门外约一箭之遥的地方。古代建塔,多是与城隔郭相望,塔尔寺和锁阳城的遗址之间,当年应当是郭,散居着城乡接合部的农民。

玄奘就在这个寺庙里碰到了他西行的第一个同伴,后成为他的徒弟的石盘陀,也得到了一匹后来帮助他找到水草的瘦老赤马。

从塔尔寺,经过一片红柳林到锁阳城。有同行者在红柳丛中发现几个陶制的小型圆锥形物件。敦煌研究所的研究员李正宇先生说,这是唐代故物,名叫善业塔,有善男信女供养在庙内,寺庙坍塌后,这些陶塔便散落在草木丛中。就在发现善业塔不远的地方,陪同的安西县博物馆馆长李宏伟先生正在向人介绍地下残留的半扇石磨。有石磨说明当年此地居住着人家,这扇磨至少是明代以前的遗物。因为瓜州古城直到明代,由于王朝西疆防御线东撤到嘉峪关才废弃。

走了约500米,我们从锁阳城的北门瓮城进去,瓮城保留得还很好,洞开的城门,对着一片旷野,旷野上稀疏长着红柳。

穿瓮城进城门,我登上了北城墙,发现这个废弃的锁阳城规模真不小,可是现在满眼只有被风蚀得很厉害的房屋遗址,以及遗址旁一丛丛茂密的红柳。城的南面,是绵延的祁连雪山。

城墙是政府主导的工程,为了防御外敌,施工的要求高,所以比城内的建筑保存得更为完整。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城内的红柳远比城外的长得茂密,如火燃烧般簇拥在一起,难道是因为沾过人气的土地更肥沃?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此时此景,怎能想像唐代瓜州城是那样的繁华。据记载,当时的瓜州城有五千户左右,保守估计,城市居民约三万人。在中世纪农业文明时代,支撑一个如此规模的城市,可以推测到当时瓜州绿洲的农业是何等发达。

瓜州城内,玄奘法师受到了刺史独孤达的礼遇,州吏李昌不惜毁掉追索法师的文书。法师于一个晚上骑着马,带着石盘陀出北门,往西北方向走。法师深夜潜行,逃离大唐西陲最后一座城市。瓜州的主要官吏玩了一场心照不宣的游戏:法师是趁防备不严时夜遁,而非故意放走。即使有朝一日朝廷追查,大概这个理由也能搪塞过去。同行的周国平老师说,在交通和通讯不发达的唐代,边郡首领便宜行事的空间还是很大的。我想这也大概是后来爆发“安史之乱”和形成藩镇割据局面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到了明代,嘉峪关的守备官吏敢把一个朝廷下文捉拿的人私放出境,恐怕不多久锦衣卫就会将大小一干官吏全部逮捕,押送到京城严惩。

从锁阳城往西走,大约18公里到达晚上的宿营地大墓子母阙。城郊外有一片沙丘,上面长着骆驼刺和红柳。走完沙丘后,进入一片面积很广的雅丹地貌,如城堡、如卧牛、如山峦,千姿百态。风化的土垒之间的平地,裂开如龟壳。有一条古河道穿过这块雅丹地区,我觉得它应该是疏勒河改道后的遗迹。当时疏勒河从锁阳城北郊通过,河床宽阔,水流量大,浇灌着这里约五十万亩的农田。延藏法师和王石及另外一个企业家走在最前面,他们议论道,玄奘走这段路时,满眼应当是田园风光,不像如今这般荒凉。

在城外的一个沙丘上,张维迎拾到了一枚开元通宝,有人开玩笑说不愧是经济学家,在荒凉的地方都能发现财富。据当地文管所的人介绍,瓜州古城周遭,遍地是文物,三天前,这个地方又发现了一座墓室完好的唐墓,灵柩上的金粉还在。

雅丹地形里,视野很不开阔。大约离目的地还有8公里的时候,我的视野内已经没有了同伴,顺着GPS指示的方向,我独自前行。不久就进入到戈壁地区,脚下只有碎石,耳畔只有风鸣,没有绿色,没有生命。“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大概是这样的。

离开同类只有两个多小时,我已觉得孤独了。在没有生命的旷野上,我算什么呢?那些企业家、学者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堆碳水化合物而已。暮色四合,我有点着急,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晚上7点钟,看到宿营地灯火时,觉得是那样的温暖。

第二天,最难走的一段路

醒来时已是早晨7点,帐篷外晨曦刚起,寒意袭人。我拿着相机蹑手蹑脚地离开营地,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感觉很奇妙。

东方一轮红日一点点从地平线上升起,戈壁变得灿烂起来。突然,那火球艰难地一跃,整个身躯出来啦。此时,我才理解什么叫喷薄而出。宿营的地点叫大墓子母阙。这晨光映照的,竟是谁家的陵阙?我不知道。

拆帐篷时,我有点依依不舍,我知道这个地方,此生不可能再回来。佛家说,桑下不三宿,我只在这里睡了一个晚上,就生眷恋心。

这一天前半程景色单调,大多是戈壁,间或有点雅丹地貌。我以为徒步行走不过如此,谁知道最艰难的一段路在后头。

中午经过一个杨树簇拥、清渠环绕的绿洲,在渠旁吃了午餐,继续前行。休憩了一阵后,反而觉得步履是那样沉重,如灌了铅一般。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戈壁地貌消失了,变成了红柳丛生的盐碱地。红柳生在小沙丘上,沙丘之间的平地上可看到白白的盐碱,偶尔还长着很矮的芦苇。并不遥远的岁月前,这里应当是一片沼泽地。临行前查阅了地图,今晚宿营的八龙墩在葫芦河畔。葫芦河流域在唐代也不如今天这般荒凉。岑参曾在此赋诗寄家人:“苜蓿烽边逢立春,葫芦河上泪沾巾。”而今葫芦河已经干涸,苜蓿烽也湮没不可寻。

因为欣赏周边的风景,我放慢了脚步,在一棵红柳树下歇了一阵脚后,再也看不到同伴了。红柳丛中,也就只能看到十米开外的地方。好在有GPS导航,我并不惊慌。大约独自走了一个小时,对讲机中传来了张维迎的呼叫,他没有带GPS,现在和其他同伴走失了。

一刻钟后,我找到了张维迎,在没有人烟的红柳林中,两人见面,分外亲切。

和张维迎结伴往前走的一段路,最为艰难。红柳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密密的骆驼刺。看起来平整的盐碱地表,因为流水的侵蚀,变得沟沟坎坎。我们只能以时速3公里往前走,背上的包似有千钧重,水又只剩下小半瓶,不敢大口地喝。为了节省体力,我俩选择了尽量少说话,相隔2米慢慢往前挪动。

两人大约走了2公里,看到一群骆驼,见不到放养的牧人,太阳快落山了,夕阳的余晖照着骆驼们的驼峰,很美,但我也无暇欣赏。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往前走。走一步离目的地就更近一步。

离目的地还有3公里的时候,看到一条弯曲的小道儿,看来平常有人行走。张教授提议,不要再按着GPS指示的方向直直地往前走,那样虽然距离短,但都是骆驼刺,太难走了,宁可绕点弯路,顺着小道走,只要大方向正确就行了。

我俩在小道上走了还没几分钟,听到汽笛声,回头看到尘土飞扬中,一辆微型面包车改装的警车驰来,在我们身边停下来。原来是当地县公安局的人,去我们的营地。问我们要不要搭车。我俩一合计,天太晚了,剩下的三公里至少得走一小时,便决定上车。

就这样,剩下的一小段路,我没有徒步,关键时刻选择了放弃。

营地前面500米是残存一线流水的葫芦河,当年玄奘在渡过这条河后,与陪伴他的弟子石盘陀分手,孤独地继续西行。《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载,两人三更许渡河,遥见玉门关。他们渡河的地方在玉门关上游十里许,“胡人(石盘陀)斩木为桥,布草填沙,驱马而过。”有《西游记》研究者提出石盘陀是孙悟空的原型之一,小说家言,不可能和历史一一对应。孙悟空身上有印度神猴的影子,也有着石盘陀的影子。悟空一路驱魔降怪和石盘陀帮助玄奘过河何其相似。特别应当提醒读《三藏法师传》和《西游记》的人注意两件事:石盘陀和悟空都曾在心魔左右下,试图对玄奘做出大逆不道的伤害行为。

玄奘和石盘陀过河安歇后,“少时胡人乃拔刀而起,徐向法师,未到十步许又回,不知何意,疑有异心,即起诵经,念观音菩萨。胡人见已,还卧遂睡。”石盘陀为什么起这样的心魔呢?大约是他担心前路艰险,去天竺取经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又害怕玄奘连累自己。他后来对玄奘解释说:“弟子将前途险远,又无水草,惟五峰下有水,但一处被觉,即是死人。不如归还,用为安稳。”当石盘陀说,“弟子不能去。家累既大而王法不可许也。”法师让石盘陀自己回家,石盘陀又担心法师被擒拿后,供出他来。玄奘发誓:“纵使切割此身如微尘者,终不相引。”如此,石盘陀才放心玄奘一个人往西走。

今天的玉门关遗址是汉代残留的,在敦煌市以西百公里左右,而玄奘遥见的玉门关是唐玉门关,在汉玉门关东北两百多公里,具体的位置至今没有定论。“春风不度玉门关”所指的当然是今日不可寻的唐玉门关。

最后两天:玄奘的孤独今日的喧嚣

第三天徒步的主题是孤独,这段路程在1300多年前玄奘走过时,是很孤独的。因为他一直到了伊吾国(今哈密)后,才得以和商旅以及各国派遣的跟随者结伴而行。可对于此日的我们来说,却是喧嚣的一天,因为要经过县城。

八龙墩往县城走,经过一段山路到了柏油马路上,已经有许多当地人带着孩子等候在那里。不用说,是在等小丫姐姐。昨天在宿营地,离城那样远,吃晚饭的时候,不断有小男孩小女孩进到帐篷里来,要和王小丫合影。王小丫数次停箸起立,摆pose。后来延藏法师讲道,小丫跟人照相按照佛教的理论也是一种“布施”。小丫和小孩子照相的一瞬间两个点重合了,在这些追星的孩子心中种下一粒金刚种子,这粒种子一旦种在他们心中,因缘形成有可能使他们成为第二个王小丫。

在县城吃完午饭,从城北戈壁往今日的宿营地白墩子进发。行进的路线紧挨着国道,车来车往,哪有什么孤独感。离县城大概5公里的地方,古驿道旁有一座已坍塌的窑洞。县文管所的人介绍说,这是当年林则徐贬谪新疆伊犁时,住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老鼠、野狗的乐园了。那个时候的林则徐,守着一盏孤灯,面对万顷荒漠,他的心境一定是孤独而凄苦的。国事纷乱如麻,东南战火未灭。“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船声”、“白头到此同休戚,青史凭谁定是非?”等掷地有声的诗歌就是在去伊犁的途中写就的。两位孤独的先哲,之所以能咬牙坚持下来,玄奘相信佛法的伟大,林则徐则相信历史的公正。

日落前到达白墩子,正是余晖满天,营地建在一片芦苇和红柳丛中间。此地枕山临泉,我们惊起了几只野鸭,忽地从芦苇荡中飞起。玄奘绕过玉门关,经过的第一个烽燧就是还矗立在山顶上的白墩子。李正宇教授介绍说,白墩子古称光显驿,建于东汉永平年间,唐代、清代又加以重修。

《三藏法师传》记载,玄奘在沙沟里隐藏了很久,到了晚上去烽西取水。被烽燧上的将士发觉,一箭射来,差点射中膝盖。在此万分危急时刻,玄奘干脆亮明身份,大喊:我是从京师来的和尚。然后牵马进关。守关的校尉王祥也是个佛教徒,知道法师的身份后,热情地招待了玄奘,让他在烽燧中睡了一夜,第二天赠送他水和食物,并送他走了十余里。

我爬上了烽燧,听李教授讲解哪段地基是汉代的,哪些土砖是唐代的,哪些墙壁是清代的。今天的烽燧规模比唐代小,李教授指着烽燧后面残留的地基说,这是唐代守关将士的生活区,玄奘法师当年睡觉的地方应当在这里。

晚上一行人围着篝火,唱起歌来。星空之下,这些在城市中戴着各种各样面具的成功人士们,纷纷像小孩一样,唱着,叫着。篝火旁大伙儿做一个集体游戏,把一个烟盒当作宝盒传递,每个人要对着它讲一句实话。到了延藏法师那里,延藏说:讲实话,这只是个烟盒,不是个宝盒。什么是天堂?天堂就是大家围着火堆一起烤火,什么是地狱?地狱就是把一个人扔到火堆中间去烤。

10月30日,最后一天徒步行走。里程只有20公里,目的地也是此次“体验之旅”的终点红柳园,据说玄奘西行时,唐帝国在此地设有玉门关外的第三道烽燧。

翻过几座满身绿锈的丘陵―――据说此地蕴藏着铜矿,绕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大约下午3点钟,我们也上了古驿道。发现从我们的左边,走过了两人。一个背着重重的行囊,那是王石,他12月份将去南极徒步旅行,因此特意给自己加负。另一位红衣纱巾,步履轻盈,是王小丫。没想到他俩跑得那样快,我们几人好几次想加速超过他俩,可他们后脑勺似乎长着眼睛。等我们加速时,他们也加速,到底一直和他俩相隔100米左右。

在终点稍事休息后,全队人马将乘车回敦煌。我有点依依不舍,其实还想再走下去。对玄奘来说,他的西行之路,走到这里刚刚是开始。《三藏法师传》记载他是绕过第二、三烽,径直到了第四烽,通过第一烽的校尉王祥介绍,结识了守卫的军官、王祥的同族人王伯陇,王伯陇送给玄奘盛满水的大皮囊以及麦饼。告诉他不必经过第五烽,因为守烽的将官难以通融,不如走另一条道,百里许到野马泉,再取水前行。

玄奘从第四烽绕道进入莫延贺碛,没有找到野马泉,水尽道迷,犹豫彷徨,但终于咬牙前行,那匹瘦马在他出现幻觉的时候,帮他找到了水源。他大难不死,走出了茫茫大漠。

这个故事是真还是假?我们不可能溯时光隧道回到玄奘的身边,历史典籍所记载的一切,我们只能保守地、带有疑虑地接受。

可惜,我们不能徒步经过八百里沙海了,又要回到大都市。

晚上回到敦煌后,晚饭桌上,大家谈得最多的是理想主义。能够离开都市,徒步行走荒漠的人,多多少少有点理想主义色彩。但在荒漠外的今天中国的企业家身上,还有没有理想主义存在?因为企业家是要赚钱的,赚钱和理想主义是否有冲突?

长江商学院副院长齐大庆博士认为,今天中国真正的企业家有种非常浓厚的理想主义色彩,这代企业家和欧美的职业经理人,甚至和欧美的企业家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经历是完整的,他们经历了一个企业初创、成长、壮大整个的过程,这个过程非常难得,而且这个过程是浓缩在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他们有非常强的直觉和信念。

回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不管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发达的还是失意的,一个人走过的路,一定有过玄奘独自过大漠,“千里之资”一下子失去了的时期。有的人挺过来了,有的人没有挺过去。

郑和与玄奘的万里之旅,其开头和结尾都反差巨大。郑和在无限风光中开始第一次远航,等永乐帝死后,他没有了庇护者,在落寞萧条中死去,航海日志和地图被刘大夏付之一炬,中华帝国开始了海禁,大门一关500年,直到西方人用炮舰强行打开。

玄奘以偷渡之身冒着风险西行,想到的不是扬国威,不是印度的财富,只是为了求佛法。可他十七年后回到大唐,唐太宗命令官员到敦煌迎接,到了长安后,更是“人皆敬奉”。而中华民族历史上最灿烂的时代,此刻刚刚开始。这大约就是历史的吊诡。

更新于:10个月前